□ 胡可明
幾萬首的唐詩中，不乏寫鹽之作，而暢詠淮鹽的，多有出自名詩人之手。本拙文采擷少許，以饗讀者。歡迎指教！
鹽業(yè)向關國計民生。自春秋齊國的相國管仲將鹽業(yè)納為國家管理后，鹽稅就成為歷朝歷代國庫收入重要一項。隋朝文帝一改春秋至漢對食鹽生產實行極為嚴格的管控政策，于開皇三年（583）朝廷解除鹽禁，由百姓自由開發(fā)鹽業(yè)。此政策被唐朝沿用至唐天寶十四年（755），推動了鹽業(yè)生產的發(fā)展，促進了國家經(jīng)濟的繁榮。
江淮自古有魚鹽之饒。南北朝時，已是“海濱廣斥，鹽田相望”。《唐大詔令集》則稱：唐時的經(jīng)濟現(xiàn)象也是“引魚鹽于淮海”。唐天寶十四年（755）發(fā)生“安史之亂”后，唐廷“鹽鐵重務，根本在江淮。”是故，唐至德元載（756）十月，江淮租庸使（財稅官）第五琦置海州東海監(jiān)（管理鹽業(yè)的機構），古海州境生產的淮鹽成為了唐中期所能掌控的重要財稅資源。后任劉晏在以淮鹽產區(qū)為主設立十監(jiān)四場來管理全國鹽業(yè)時，在淮鹽區(qū)就設立了兩個監(jiān)院，在泗州漣水設立了漣水場，該場是為管理古海州淮北鹽區(qū)的鹽產與鹽運。
唐朝時，淮鹽生產采用“刺土成鹽法”，即在海邊耕土成田，引“海潮浸蕩，久成咸土”，再“以土煮鹽”，終“多收其利”。古海州地域淮鹽生產者為提高產量，在海邊建成大片這樣的鹽田，成為農田、鄉(xiāng)村、集鎮(zhèn)、城市與大海的中間地帶，形成海在遠處不可見、廣袤鹽田滿眼簾的風景線。此情景被唐代詩人劉長卿寫進了《宿懷仁縣南湖，寄東海荀處士》詩中，其詩句“寒塘起孤雁，夜色分鹽田”（詳見原詩。下同）最為傳世。全詩描寫了懷仁縣（蕭梁武帝中大通二年〈530〉置懷仁縣，至金世宗大定七年〈1167〉始改稱干于縣）新月夜的海陸空三景。此時看到明月下有孤雁在寒塘飛起，海邊接壤成片的鹽田，也清晰可見。詩人用寒塘孤雁飛起，來襯托夜色中鹽田之靜謐。而這種靜謐，又表達出淮鹽的發(fā)展是穩(wěn)健的，淮鹽的貢獻是默默的，這無異乎是對淮鹽的一種贊美！
唐朝是同時期世界上最先進、文明的國家。此間淮鹽也得到了極大的發(fā)展，產量大，銷路廣，銷區(qū)遍及東南半個中國。古海州鹽經(jīng)鹽河運至漣水達大運河入長江，銷往河南道29個州（含今山東、河南全境，江蘇北部和安徽、湖北大部）。在當時的物流條件下，淮鹽的大量運銷，該是何等的繁忙而壯觀的場景啊！故而引得唐朝詩人大歌大詠。詩圣杜甫寫詩達1400首，至少10首與鹽相關，其中《客居》明確地寫了淮鹽。詩中有兩句說的是商業(yè)狀況，“蜀麻久不來，吳鹽擁荊門”（因春秋吳國闔閭推行淮鹽生產，史又稱淮鹽為吳鹽）。荊門指的是湖北宜都縣西北的荊門山，其形勢險峻。但盡管山之峻路之曲行之難，淮鹽還是銷售到了這里。別的物資（蜀麻）已有好久沒運過來，可淮鹽卻源源不斷船運至此。杜甫路過客居于此，都看到淮鹽暢運到荊門，運鹽船隊首尾相連，那么一年四季要有多少淮鹽運經(jīng)此處啊！杜甫在《夔州歌十絕句》中也同樣說到了淮鹽運銷內地。“蜀麻吳鹽自古通，萬斛之舟行若風。長年三老長歌里，白晝攤錢高浪中。”夔州地處西南地區(qū)，是川江溝通長江中下游地區(qū)鹽、麻等物資運輸中轉集散地。詩句寫載有萬斛（斛為中國舊量器名，一斛約等于今之120斤）淮鹽的船隊順風順水進出夔州。這種陸水相接、江河貫通、千帆競發(fā)、港口繁榮的景象，也佐證了淮鹽在當時物流中是何等的活躍，在搞活經(jīng)濟中是何等的重要。詩句中寫弄船人掌萬斛之舟亦很為清閑，行船中船工們還能坐桌猜押錢財，就更反映出淮鹽遠銷荊湖地區(qū)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情了，可見淮鹽產量之巨銷售之利了。日本國圓仁和尚《入唐求法巡禮行記》則有淮鹽運銷的具體描述：“鹽官船運鹽，或三四船，或四五船，雙結續(xù)編，不絕數(shù)十里。相隨而行，乍見難記，甚為大奇。”是時淮鹽實行官、私并運制，圓仁看到的是官船從淮鹽產區(qū)運輸淮鹽去揚州的情景。
詩仙李白天寶元年（742）被唐玄宗征召入長安，供奉翰林。后因不合于權貴，被“賜金放還”。其于天寶三載游歷至今河南開封、商丘一帶，作詩《梁園吟》，將自己由滿懷報國熱忱變成了對朝廷失望的激越而復雜的情感，訴諸筆端。“玉盤楊梅為君設，吳鹽如花皎白雪。持鹽把酒但飲之，莫學夷齊事高潔。”唐人有楊梅蘸鹽下酒的習俗，李白用楊梅蘸著在河南銷售的淮鹽以助酒興，開懷暢飲，詠出了這篇典范的歌行體長詩，使讀者好像真切地看到了他那正直的靈魂在左沖右突，抗擊那個社會對他的壓抑。李白在另一首詩《贈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》中，有“魚鹽滿市井，布帛如云煙”詩句，此“鹽”亦為銷售到安徽宣城的淮鹽。淮鹽成為了李白情絲心緒的寄托物。
淮鹽由人創(chuàng)造也由人支配及消費。淮鹽受占有生產資料的當權者和從事鹽產品買賣的巨商大賈的支配，而廣大產鹽人艱辛勞動所創(chuàng)造的剩余價值全數(shù)被剝奪，這就不免使有些正義感的詩人發(fā)出悲嘆。唐朝詩人劉禹錫在《賈客詞》中描寫了商人投機取巧、唯利是圖的丑惡嘴臉。詞引文中說：“五方之賈，以財相雄，而鹽賈尤熾。”是說鹽商的財富雄踞其他諸商之首，其他商人無法與之比肩。在控訴鹽商暴富伎倆上，白居易的《鹽商婦（惡性人也）》則比較含蘊、委婉。他從反面來鞭笞，更有深度更加深刻。詩以一個揚州（當時為淮鹽的運銷樞紐和集散地）平民人家女兒，嫁于淮鹽商人后，從糠籮一下子跳進了米籮，成為了貴婦人。“鹽商婦，多金帛，不事田農與蠶績。┈鹽商婦，有幸嫁鹽商，終朝美飯食，終歲好衣裳。”鹽商的財富、貴婦人的生活是哪來的？原來，白居易所處的唐朝中后期，實行食鹽就場專賣制，突出了鹽商在食鹽流通中的作用。同為唐朝詩人、曾任御史大夫的韓愈解說了這種鹽運體制：“國家榷鹽，糶于商人；商人納榷，糶于百姓，則是天下百姓，無貧富貴賤皆已輸錢于官矣。”其實官府和鹽商賺的都是百姓的血汗錢。鹽商交了鹽稅付了買鹽的錢，并是按國家定價賣鹽，如何賺得那么許多？正如白居易詩中所言：“每年鹽利入官時，少入官家多入私。官家利薄私家厚，鹽鐵尚書遠不知。”入官，指納入國庫。入私，入哪里去了？都進了鹽商的腰包。鹽鐵是指管理鹽鐵行業(yè)的官吏，尚書是朝廷管理財政的官吏，他們都被奸滑的鹽商所騙。其實，有些官吏是與販鹽奸商沆瀣一氣的。詩中句：“何況江頭魚米賤，”一是暗批朝廷重商抑農，二是指相對于鹽商婦來說，農副產品是便宜了，而對黎民百姓來說，就不是賤而是貴了。這里要問，為什么一個平民女兒嫁于鹽商后，就富到詩中所寫的如此程度呢？說到底是因為淮鹽產量大、質量優(yōu)，行銷半個中國。經(jīng)營淮鹽的商人，既投機取巧于國家政策，再偷漏鹽稅，他們不富人也不信啊！